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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熱愛陽光,尤其是晨曦與夕照。記得最早是在五歲的一個下午,那時的我是一個成天躺在床上讀故事書的孩子,看著夏末午後的陽光如何在房間的角落逐漸流逝,好想捕捉些什麼,卻始終留不住一刻,我於是感染了一種隱隱作痛的愉悅,欲罷不能的貪戀,這種聽來簡單實則難言的感觸,三十多年來直到如今。


很幸運地,我如今在臺北市的居處是座西朝東,當時還是在鬼月成交。不論是房屋座向或是成交日期,什麼民俗禁忌都比不上我對陽光的嚮往,一種帶著莫明感傷的喜悅。雖然經歷了多年來極為嚴格的理性操練,照理會難以接受無法說明的事物,更何況這種經驗還內在於我的意識,如此的無能顯得十分諷刺。就是現在,初夏的朝陽從東北方閃耀,我的意志毫無自主地向它全然繳械,凝視著屋內灑滿了的金黃,產生一種幸福的懶散,只希望當下能停格成為永恆。若硬要我定義這種帶著哀憐的沉溺,我會說是一種悵然。這種指出事物之所是的認識過程,在方法學中稱為「探索」(exploration)。


說那是一種悵然,就是它既悲哀又很值得、既歡欣卻得不到滿足,在我不經意時它前來引誘,在我倘佯時它卻又消逝。每當清晨早起,我進入書房親近它;每當夕陽西沉,我走向廚房凝視它,活得像株向日葵,它始終牽引著我生活上的心神。這種指出事物如何的認識過程,即為「描述」(description)。


近年來我越來越迫切想解釋這個理智無法穿透的經驗,許多過往的閱讀也幫助我做更多自我追尋,也就是文獻探討(literature review)。哲學家Immanuel Kant把這種美感稱為崇高,意指一種面對超越性事物所產生的一種不需任何目的、超出理解力之上的滿足感。若再銜接Edmund Husserl的現象學方法,此種悵然的經驗可能是對陽光的沉醉與對沉醉的無以名狀產生了矛盾,因而在每回的金黃燦爛下一再感受著自我的渺小、生命的短暫和表達的障礙。若透過Sigmund Freud的方法做自由聯想,我毫不考慮地想起那間讓我渡過歡樂童年、三面採光的瑞芳老家:那是身為修車工人的父親憑著盛年的健壯撐起的窩,每天早上母親外出買菜之前都會將溫熱的奶瓶塞在我的枕邊,還會在晨曦中從鎮上帶回「乖乖」或「東東」迎接剛睡醒的我。隨著二老的年邁換取了自己的健壯,他們像是透過了連通管將青春注入我的生命,宛如朝陽一般毫無保留的普照,也如夕照一般令人難以言喻的揪心與牽掛。這種指出事物由何而來的認識過程,稱為「解釋」(explanation)。


實驗研究法,就是專門為了解釋而創設,目的是要證實經驗現象之間的因果關係(是的,您沒看出來,我在教學嗎?)。相較於以上的現象學內省(一種不會考的質性方法論),實驗研究更偏好對明確可見之現象的測量。若欲驗證崇高經驗與悵然情緒的關係,首先要先能對一群受試者製造崇高經驗(例如聆聽一曲Sarah Brightman的歌劇魅影),其次要能對悵然情緒進行計量測量(例如可採取自我缺乏感、無法複製感、表達的挫折感等為指標製成測驗),最後還要能設立所有性質皆相近的控制組欣賞通俗的輕音樂以做比較,如此才能驗證兩者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係。因此,自變項的操弄、依變項的測量、干擾變項的排除等三者,就成為實驗研究的三大最高指導原則。


話是說得頭頭是道,落在我自己身上之時,這種方法是否更有助我理解我自己,擁抱自己的生命?在求真、求善、求美、求聖之間,似乎各自豎起了高牆,讓彼此難以跨越。社會學家Max Weber便說:「今天,我們充其量不過是又重新認識到,一件事物之為神聖的,非但不為其不美所礙,並且正是因為其不美、同時唯在其為不美的條件下,這事物才成其神聖。……至於說,一件事物非但其為不善之處無礙其為美,並且正是在其為不善之處,方見其美。……再至於說,一件事物,非但其為不美、不聖、不善,皆無礙於其為真,並且正是因為其為不美、不聖、不善,所以才為真。」(錢永祥編譯,《學術與政治:韋伯選集I》,第156頁)讓真僅只為真、讓美獨限於美,已是我們時代的宿命,亦是每位科學家的天職,在科學的領域探究美,不是吟詠美感的沉醉,而是對於沉醉的經驗尋求理解的清明。


還好,只有我自己的靈魂深處清楚:我是那瑞芳陽光哺育長大的孩子,在每次的日出日落之時,我回了家。

 

 


取自《社會研究法》一書,個人即將出版之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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