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 All:

前一陣子看了一部好電影
中文片名叫作「大智若魚」(Big Fish)
故事是來自一對父子之間
電影是在一位年輕人的婚禮當中開場
新郎的父親站在臺上致詞
說的是一段他所有的家人都已經可以倒背如流的故事
那位父親就如往常一般講古起來……
很久以前在附近的某座大湖中有那麼一條大魚
多少年來,多少釣客夢想能釣起這尾大魚
可惜幾百年來它一直是一個迷人的傳說
有人說,那尾大魚原來是個小偷
為了躲避眾人的追打,才跳進了水裏成為了大魚
終於有那麼一次
這位父親靈機一動,既然它本是個小偷,那就應該投其所好
於是在釣勾上綁上了金戒子取代誘餌
結果竟釣起了這尾稀世珍寶
就在拉起它的同時
想不到它突然化為人型
「而那個人,」說故事的父親話鋒一轉,「就是我老婆!」
語畢,掀起一陣眾人如雷的掌聲
演說就在這對老夫妻熱情的擁吻中結束
而他的獨子卻憤然奪門而出
「這是我的日子,為什麼他還是主角?為什麼他從小到大,從沒有講過一句真實的東西?」
從那天開始,結婚之後,他們父子三年內沒有講過一句話

三年了,這段沉寂因傳來父親病危的消息而被打破
帶著懷有身孕的妻子,透過母親的穿針引線
兒子再一次回到老家陪伴那位他一直不願面對的父親
「我究竟是誰?在我成長的過程裏,他永遠在外工作。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他的親生兒子?我如何確定除了我媽之外,也就是這段聚少離多的關係之外,他會不會另外有一個家庭?」
回到老家之後,兒子再一次地向父親坦白自己的疑問
而父親竟然再一次和他與兒媳添油加醋地講起自己過往的「英勇事蹟」
那裏面有著正常人三倍高的巨人
有著共用雙腿的雙連體嬰美人
有著黑狼幻化而成的馬戲團團主
有著一旦來到就把鞋子拋向樹梢不願再離去的夢幻小鎮
有著下海成為銀行大盜的詩人
有著接近第一滴血一般英勇的軍事冒險生涯
有著換了一種說法、但是誇張度有增無減的,他昔日追求妻子的童話故事
還有一位鑲著一顆玻璃眼珠的女巫
在那隻可以預見未來的眼中,他曾看到自己的生命結局
而在這個結局裏,他不是死於癌症,他勸家人先別為他擔心
「這就是我原來的樣子,為何你不能相信我是真誠地對待你?」
這位父親感傷地回應兒子的質疑

年輕人的妻子聽得興緻勃勃
做兒子的卻再也不願忍受
因為這些他早已倒背如流的「故事」,只是一個個誇大的謊言
不顧父親的病痛與母親的為難
兒子依舊不能原諒活在夢幻天堂中的父親
直到他陸續發現了故事中出現過的證據……
在家中的儲藏室他看到了軍方曾經通知父親陣亡的文件
還有他父親終年在外奔波銷售乃至使他致富的文具商品
在前往了故事中的夢幻小鎮後,他拜訪了故事中的女主角
她證實了這位病危中的老人當時是如何拒絕了她的求歡
也證實了他曾經如何買下了整個小鎮,重建了經濟蕭條中破敗的景像
差別只是在於:那些人事物總是在故事中被老爸渲染上特殊的色彩
而年輕人仍然不放棄去分辨故事中的情節
哪些出自於真實的經驗,哪些出自於想像的營造

直到有一天
也許是難以承受被愛子不斷誤解的感傷
老父親中風了
兒子奔往醫院
迎接床榻上昏迷的父親最後一次的甦醒
「你還記得我是怎麼講到自己的結局?」老父孱弱到語不成聲
兒子想拉急救鈴,卻被父親阻止
接著他握起父親的手,一句句喚起這段老故事的回憶……
「我將你抱上輪椅,」年輕人沒有太大把握,父親期盼的眼神鼓勵他繼續
「你的身體突然間好轉了起來,」
「你像當年的軍事行動般,指揮我逃離這家詭計多端的醫院,」
「醫生和護士紛紛在走道上攔阻,但是都被我們閃過,」
「醫院門外已經停著那台你當年跑業務的火紅跑車,」
「說也奇怪,它如今嶄新到宛如像當年一樣,」
「我們趕緊開車衝往湖邊,」
「原來,所有過往的朋友早就已經等在湖邊盛裝迎接著你,」
「巨人、雙連體嬰美人、馬戲團團主、夢幻小鎮的鎮民、大盜詩人、軍中的袍澤、還有女巫,大家都已經在那裏……」
「母親愉快地與你擁吻,」
「我抱著你一直走向湖中,」
「你成了一尾大魚,就在眾人的掌聲中游向湖心,與眾人道別。」
一句句、一句句,老人的氣息逐漸微弱
一句句、一句句,故事的歡樂情結交會著病床邊正在發生的臨終事實
一句句、一句句,年輕人完成著老父的故事,老父的人生,和老父的真誠
故事
成就了老父瀟灑的退場,也邀請了兒子參與他的結局
年輕人第一次感覺到
故事與真實的距離是如此接近,它們可以在同一時間存在
故事與人生彼此交錯,一個說故事者道盡了自己的人生

小伶,兜了那麼久的圈子,很高興妳能看到這裏
因為這封信主要是為了妳的留言而起
還有阿依,還有阿雯,還有阿貴,還有今天才剛回雲林的晏佐
以及其他並未進入心目中理想志願的每一位
我們都好像是個說故事的人
在說與做之間正在經歷自己的一生,一個自傳式的人生
Giddens曾在「現代性的自我認同」中說
面對去傳統化後的不確定性
當代人被迫面臨到本體上的焦慮(ontological anxiety)
要在自己表面上破碎與不連續的變動經歷中
建構個人的自我敘事
連接自己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以成就一段有意義的、可以對自己對他人交待清楚的連貫人生
一言之,與傳統社會集體性的意義脈絡相比
現代社會的生活意義極度仰賴個人在回憶中瞻前顧後的論述串連

這個快慰與失望交織的放榜時刻終究會過去
妳會如何在自己的生命裏回顧過去的兩年、以及未來的兩年的故事呢?
一種可能的情結是……
「雖然,我的碩士生涯在開始的時候並不是心目中的第一志願
可是,透過一個有計畫的事先安排
這兩年研究所生活對於我後來事業的幫助
我自信遠勝過那些入學成績遠高於我、但卻迷失了方向的研究生。」
還是……
「雖然,我的碩士班入學成績炙手可熱
幾家國立大學打我的手機哭哭啼啼的求我去報到
總算是報了他們在口試時稱斤論兩的一箭之仇
可是我終究只能選讀一間
我在修課和論文之間
繼續深造的理想與經濟壓力的焦慮之間
就這麼不上不下地摸索數年
我才學會了象牙塔的安全假象絕不能取代有前瞻性的事業規劃
可惜覺悟時已經太晚。」
昱伶,我們也許無法改變國立與私立之間的不公平現實
可是我們可以選擇如何述說自己的這段人生
我們不是在自己的夢想裏逃避殘酷的現實
而是用自己的夢想去改變現實
還記得我們提到過的一句話?
夜太晚了,讓我們再一次以它作為結束:
「社會學不是要把非現實當理想,
而是永遠拒絕把現實當理想。」
--因為在妳自己敘說的故事中
而不是在外人粗暴的評價裏
才能夠顯示自己真正的生命份量

不敢小看妳/你們的 陳  遠

原文登於"陳遠讀書會"歷屆家族,2004/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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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owershutg3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